《迷失咖啡店》(8) (完)

離開茶餐廳後，女店員沒有問我去哪兒好，便已經逕自起步行走，看來她今次真的有主意，我亦放心跟隨著她。

走了約十分鐘後，我們到達了海旁的公園，這時公園同樣沒什麼人，相當寧靜，我們倚在海邊的欄杆，遙望著對岸大廈的燈火，一陣陣海風徐徐吹來，輕輕撩動著女店員的長髮。

「這裡很舒服吧。」女店員道。

「嗯。」我應道，我望向女店員，她只是望著對岸，沒其他說話和動作。

我終於忍不住，直接問道：「其實…我想問妳很久了，在咖啡店的時候妳一向都是很開朗健談的，為什麼下班之後會這樣文靜，彷彿變了另一個人似的。莫非平時的妳都是…」我說不下去，因為我實在不希望我說的話是真的。

「你是想說，平時那個開朗的我都是裝出來的，我的笑容不是真心的，只是虛偽的假面具，對吧？」

我沒有回應，雖然不是全部，但她的確大致說出我心中所想。

她續道：「我不知道你會否相信，其實那個開朗的女店員的確是我，我沒有演戲，我的笑容都是發自內心的，我沒有為了女店員的工作而強迫自己強顏歡笑。

「我喜歡笑，亦喜歡笑著與人相處，更喜歡看到別人因我的笑容感到開心。

「可是這樣不代表我不會有煩惱和憂慮。但可能是性格問題？還是習慣？在人前我都很自然會表現出開朗的一面，而把陰暗面隱藏起來，不過這樣做有時真的有點累。

「就好像就算有多喜歡跑步，都總會有跑到累要停下來的時候，很爛的比喻吧？

「所以當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暫時放下開朗的自己，並將內心的情緒釋放出來，就像現在一樣。」

我一直默默聽著，此時回道：「我覺得妳對自己太嚴苛了吧？就算再開朗的人，獨處的時候都是這樣吧，難道會自己一個在傻笑？」

女店員輕輕笑道：「你又說得對。」

「反而是，妳現在明明對著我，為什麼會表露內在的自己出來？還是妳覺得我是可以無視的？」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我怎會無視你。至於原因，我想大概是我覺得如果是你的話，我可以安心地放鬆自己。又或者是，我是故意想被你看到我這一面，因為我要在這個狀態，才說得出接下來想對你說的話。

「其實，要道歉的人應該是我。」

「為什麼？」我完全無法理解。

「那一次我不是狠狠地責罵你一頓嗎？當然你是該罵的，但其實該罵的不只你，還有我自己。

「我自小已經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材料，所以中學畢業後便打算出來工作。在選擇工作上，由於自己一直都很喜歡咖啡，所以便報讀了一些咖啡調配的課程，之後便進入了這間連鎖咖啡店集團。我本來以為，可以將自己的興趣變成工作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但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

「雖然我對沖咖啡有興趣，但每天都要跟著集團制定的標準不停沖沖沖，沖出一杯杯一式一樣的咖啡，實在有點刻板和苦悶。

「你或者會覺得我嬌生慣養，不會刻苦耐勞之類，對此我都不否認。我只是覺得每天做著重重複複的刻板工作，是否我真正想過的生活呢？

「雖然有如此想法，但不做這份工作，我又能找到其他更好更有趣更有意義的工作嗎？一想及此我便猶豫了，所以我仍舊留了下來。

「不過實在太無聊了，於是我不斷在想怎樣可以令這工作有趣一點呢？在我調進這間分店之後，我終於想到了。

「相信你都很清楚吧！就是找客人聊天。店長本來對此有點保留，不過由於這分店人流不多工作量少，令我可以同時兼顧工作和聊天，店長見沒有影響營運便默許了。

「老實說，這樣子跟客人聊天真的挺有趣，我也為自己令一間本來倒模出來的連鎖咖啡店增添了特色而感到一點自豪。

「可是，這樣子就足夠了嗎？隨著新鮮感逐漸減退，我又再開始懷疑自己。雖然每天都仍然掛著笑容招呼客人，但心底裡對工作前景的煩惱卻與日俱增。」

「即是，因為妳本身正為工作問題苦惱，所以那一次妳問我因為什麼事不開心時，聽到我答工作後便黑臉？」我插道。

她無奈道：「對，一聽你提起工作，我便立即想起自己的問題，我本身已經很煩了，實在沒心情再去為你的煩惱分憂。

「不過這還未夠，我其中一個大缺點，就是做事不經大腦，想怎樣就怎樣，完全不顧後果和別人的感受。

「當我知道你想談工作時，我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逃避，所以便立即撇下了你，然後一見到你想過來便立即逃進房間內。到冷靜過後，才發覺自己真的很過分，竟然將自己的負面情緒發洩在你身上，唉…」

「不過妳之後都向我道歉了，不是嗎？」我道，現在回想，女店員的確跟她自己所述一樣，就如初次見面時，她沒理會我的心情而對我來咖啡店的原因窮追猛打；還有一見到客人便一聲不響地撇下了我。

「的確是道歉了，可是根本沒有反省吧…」她嘆氣道，「之後那一次，就是狠狠罵你那一次，當我一看到你垂頭喪氣的模樣，我就知道你又為了工作上的事而沮喪， 而我，當然立即退避三舍。怎料得到你竟然會強行拉住我，老實說我真的很驚訝，以你平日的性格不像會做這樣的事。」

聽到這裡我不禁苦笑道：「對，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當時的我大概已經瘋了。

女店員微微笑了一下，但很快又變回心事模式，「當時一想到你經常因為工作不順而來喝咖啡，而且越喝越密，但卻一點轉變都沒有，甚至越喝越不開心，我就明白到你只是將咖啡店當成避難所，卻沒有正視自己的問題，所以忍不住責備了你。」

「我覺得妳罵得很對，妳沒有錯啊。」我插道。

「或許是吧。可是當你離開了後，我冷靜回想當時的經過，我問自己，為什麼可以連珠爆發地說這麼多訓話？然後我發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和你，根本就沒有分別。

「我以為只要跟客人聊聊天，為現在的工作增添一點趣味，問題就已經解決了，不過其實我心底的不安只是有增無減。而我卻一直逃避自己真實的想法，自欺欺人地維持現狀。

「我跟你一樣，都只是把這咖啡店當作避難所，我們同樣在這咖啡店迷失了。

「我教訓你的那一番話，對象其實是我自己才對，而且一早已經在我心裡，只是我一直都裝聾扮啞。

「直到對著你時，大概旁觀者清，我反而說出了那一番訓話，而你就像鏡子一樣，將我的情況赤裸裸地反映在我面前，令我沒法逃避下去。

「當我明白到這個事實後，我就對當時的表現內疚不已，明明自己其身不正，竟然大言不慚地教訓你？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實際情況，卻對你說一些似是而非的歪理，真是離譜得很！

「所以我心裡下定主意，待你下一次再來之時，我一定要十分鄭重地跟你道歉，要比之前的道歉更有誠意。

「誰知我等了一星期你都沒有來到，最初也猜想你可能只是最近比較忙吧？可是當等了兩星期，三星期，一個月，兩個月，時間一路過去，我的心就越往下沉，而你始終都沒有出現。最後我終於明白到，你已經徹底地討厭我了，討厭到連一直光顧的咖啡店都放棄了。」

女店員說到這裡時，雙眼竟然泛起淚光，我忍不住說道：「根本沒這回事！我那時只是沒面目見妳而已！我絕對沒有討厭妳！」

「是這樣嗎？我真的沒想過是如此呢。」她苦笑道，「那時，我本來已經死心了，然後有一天，你竟然再次出現！

「本來我應該很高興的，可是對我來說實在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不知該怎樣面對你，所以驚慌得立即逃出店外。

「當我在街上冷靜過來後，才發覺自己實在太白痴了，於是立即回去咖啡店，可惜你已經離開了。我更加沒想到你會因此以為我討厭你，真是可笑。」女店員又苦笑起來。

「那次之後，雖然不知道你會否再來，但我已經在心內預演了很多次，下次一定要像最初一樣開朗親切地招呼你，即使你可能已經討厭了我。

「今天，」她向著我笑一笑，「我終於都等到了。」

聽到這裡，我嘆了口氣，道：「看來我們都是白痴呢。」

「哈哈，沒錯，真的很白痴。」她伸了伸舌頭。

我又道：「其實我們都不需要向對方道歉，應該是向對方道謝才對。所以…真的很謝謝妳。」

「哈…有點兒難為情呢。不過…說得很好…謝謝你。」

然後，是一陣沉默，但並沒有尷尬的感覺，因為此刻我們的心已經接通了，中間再沒有任何隔閡。

過了一會，我問道：「這分店結業了，妳之後會怎樣？轉到第二間分店？還是…」

「我辭職了。」

「咦？」我一時忍不住驚呼，但想深一點，其實根本不值得驚訝吧！我再問道：「那麼之後會做什麼？」

「我參加了工作假期計劃。」

「咦？」我又來了，但這次就讓我驚訝吧。

「嗯，在教訓了你，同時教訓了我自己之後，我就開始認真思考以後的事。碰巧看到有朋友分享工作假期的資料，覺得也很有趣，便立即申請了。

「其實我也不肯定這樣是否合適，也不知道一年工作假期完結之後要做什麼，但我想至少改變一下現狀吧！或者到時我就會有方向了。」

「這樣真的太好了，恭喜妳。」我由衷道，但同時亦有點兒失落，「那目的地是哪裡呢？什麼時候出發？」

「我會去德國，至於何時出發呢…」她眼珠轉動著，「我會明晚出發。」

「明晚？這麼快？」我叫道。

「我就知道你會很大反應，」她嘻嘻笑道，「其實已經遲了，當我的申請獲批後，我已經急不及待想立即出發。

「只是，我還是很想再見你一次，所以我決定留到咖啡店的最後一天。幸好，我真的能再見你，而且把我心底的說話都告訴你，我現在已經可以安心出發了。」

我心裡矛盾著，一方面為女店員找到方向而高興，但另一方面對她說走便走，而且更是明天這麼快，感到一點難過，難道她真的一點牽掛也沒有？

算了，就算有，也一定不是我。

「那即是我們有一段時間都不會見面了。」我道，「臨分別前，我可不可以知道妳的名字？」

「這個…真的重要嗎？」

「當然重要！」我激動道，「我們都相識了好一段時間，剛才更互相訴說了心中想法，這樣也不夠知道妳的名字？」

「當然足夠，不過不知道的話…我們這段關係好像會多一點神秘感啊！」她笑道。

「妳…」我氣上心頭，「我不要什麼神神秘秘！我就是想知道妳的名字，我先自報姓名吧，我叫…」

「等等！」她止住我，「我真的不想知道。」

「真的這麼決絕？」我絕望的道，難道真的是相逢可必曾相識？

女店員看著我，忽然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只是不想有太多牽掛而已。你明白嗎？」

明白？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道：「名字也不給的話，電話之類應該更是妄想吧？妳難道以後都不想再見我嗎？」

她沉默一會，緩緩道：「我相信有緣的話，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現在不是拍戲啊！那有這麼多緣份？我不明白！還是妳誤會了？我只是想和妳做朋友，沒特別意思的！」

「我明白你的想法，只是，」女店員道，「我想自己變得更好時才真正認識你，

「我希望我們再次見面時，我已經不再迷失，不再憂慮，可以對你展露最真心的笑容。

「放心，我們一定會再見的，我對自己和你都有信心。

「下一次見面時，我再告訴你我的名字吧！」

她向我伸出了手指尾，說道：「一年後見。」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也跟她打了勾勾，微笑著道：「好，一年後見。我也會變得更好，不會輸給妳的！」

「好啊！一言為定！」

此時的女店員，終於再次展露她那令人難忘的開朗笑容。

然後，我和女店員便分別了。

不過，我心裡沒有失落，沒有傷心。

因為我相信，我們很快便會再見。


（完）



《迷失咖啡店》(特別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