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0日 星期四

《去留之間》

劉志遙醒過來了。

在張開眼之前,他就感覺到自己是從昏迷而非昏睡中醒來,張開眼後更能引證他的感覺,陌生的光管,漂白的被舖,左手臂上的固定支架更是鐵證,隨之而來的是隱隱的痛楚。

「你醒來了。」一位身穿粉紅制服,留著短髮的年輕姑娘走了過來,「記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在醫院呢?」

「因為撞車...我乘的巴士翻側了...」劉志遙頭痛欲裂,記憶碎片在腦中不停翻滾重組。

「嗯嗯,」年輕姑娘揚一揚眉滿意地笑了笑,「因為你坐在翻側的那邊,傷勢相對嚴重,不過也還好喇!最嚴重就只是左臂骨折,需要做手術把骨折部位接合。另外頭部曾受撞擊,所以你才昏迷到現在吧,但已檢查過並無問題。做手術需要傷者或其親屬同意,可是我們無法聯絡你的親屬,現在先用支架固定,你同意要做手術嗎?」

「我同意。」

「那就在這裡簽名吧!」姑娘邊放同意書邊道,「手術最快明天可以進行,今晚要先留院等候。手術之後就只是等待康復而已,其他都是一些皮外傷,不用過分擔心喇!」

「嗯。」劉志遙隨口應道,雖然情況聽起來的確沒有大礙,但這姑娘的輕鬆語氣卻令他有不現實的感覺。

「你的私人物品都放在床邊那儲物櫃,行李箱也放在旁邊。還有,感到痛的話這裡有止痛藥。有問題的話隨時找我。」

姑娘交代完畢便轉身離去,劉志遙討厭吃藥,但還是立即飢渴地把一粒止痛藥和水吞服,待痛楚漸漸褪去,他打算整理一下,包括內在思緒和外在物品。

他打開了儲物櫃,裡頭有他的銀包,手機,衣物和背包等等,他拿起那黑色的手機,慣常地用指紋開啟它,解鎖卻失敗了,螢幕上除了「再試一次」,背後的桌布是一幅水彩畫,中間以鉛筆畫有一隻線條仔細寫實的蜜蜂,其水彩的著色卻令寫實的蜜蜂增添了迷幻的感覺,背景則簡單地用水彩塗上一片化開的青綠色,整幅畫感覺簡約而有細節,嚴謹之中亦帶點奔放。

他呆呆地凝視著手機畫面,螢幕自動熄滅後便再按亮,熄滅,按亮,不停迴轉,包括內在思緒和外在物品。



「你的手機跟另一個傷者調亂了。」

仍是那個年輕姑娘,劉志遙並非有心找回她,就只是想查詢之時見到的又是她。

「她是個女生,當時就坐在你旁邊的窗口位,巴士翻側時直接受到衝擊,是傷勢最嚴重的傷者之一,說起來是她當了你的軟墊,你的傷勢才不怎樣,哈哈!啊...對不起,我就是有點口不擇言。」

劉志遙沒理會姑娘的揶揄,卻努力回憶巴士上的情景,陽光正照向他那邊,左邊好像真的坐著一個女生,淺藍色窄腳牛仔褲,米白色上衣,還有被陽光穿透照射得金黃的啡色長髮...

「你們真的不認識嗎?當時撿拾手機的人員大概以為你們是情侶吧!」

劉志遙沒回應她,轉而問道:「她現在怎麼了?」

「她嘛...全身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還有內出血,幸好手術過後情況已轉趨穩定了。」

劉志遙遲疑了一下,又道:「我可以去看看她嗎?」

姑娘略顯驚訝地瞪大雙眼,他立即補充道:「我沒什麼特別意思!就是...畢竟她的傷我也...」

「沒問題啊!包在我身上!」姑娘爽快答應,而且看起來十分興奮。

劉志遙對姑娘的反應感到不安,不禁反問:「真的可以嗎?」

「真的,就算不行也可以!老實說我很慶幸能這樣做。」

聽畢回答後不安感有增無減,但他還是感激的道:「姑娘,麻煩妳了。」

「叫我林姑娘吧!」林姑娘笑意盈盈的道。



那啡色長髮的金光早已暗淡下來,靜靜地躺在漂白的枕頭上,左邊額頭貼著紗布,臉上戴著氧氣罩,雙眼正緊閉著,這是劉志遙對她正式的第一印象,畢竟乘車時就只有輕輕一瞥。

「她是麻醉藥未過嗎?」

林姑娘搖搖頭:「麻醉藥應該過了,但她就是沒醒來,現在就只有繼續觀察了。」

劉志遙繼續看著眼前昏迷中的女乘客和女傷者,他留意到她手腕上的白色病人紙手帶,禁不住伸手提起她的手查看,上面寫著她的名字:黃曉華。

視線從手帶離開再滑落手掌,蒼白的手掌,纖弱的手掌,彷彿比那手帶還要白,比那手帶還要輕,劉志遙心中某種久未觸動的情感被觸動了,他情不自禁地連手也滑落到那隻手掌,然後發現它還是一隻冰冷的手掌。

他還有種幻覺,覺得那冰冷手心中有些無法感受到的最後餘溫,正以一個無法以時間單位衡量的速度竄走,它可能一個世紀後還在竄走,也可能下一秒就消散無蹤,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他的手連忙緊握搓揉那蒼白,纖弱和冰冷的手,渴望捉緊那快將竄走的餘溫。

然後,他忽然驚覺自己做了件不妥當的事,捉緊的手連忙鬆開,他慌張地望向林姑娘,想解釋點什麼,林姑娘卻制止了他:「沒關係啊,某程度上這也是我的目的。」

她續道:「我們也無法聯絡她的親屬,她自己又昏迷不醒,現時的她最需要別人的關懷啊!」

「妳真是有心。」劉志遙衷心道,開始對這個有點吊兒郎當的姑娘改觀。

「不過啊...」林姑娘又露出鬼馬的表情,「你真的不認識她?還是在瞞騙啊?」

此時一下手機通知鈴聲響起,劉志遙拿起真正屬於他的黑色手機,螢幕上顯示了訊息的內容:「媽:『阿遙,我們在機場了,你坐的航班不是到達了嗎?怎麼還不見你?』」

訊息背後的桌布又是一幅水彩畫,同樣的畫風,中間卻換上一隻黑底藍紋的蝴蝶,背景則換上了桃紅色。

「他們以為蜜蜂配男生,蝴蝶配女生吧!」林姑娘在旁插道。



「媽,妳不用特意過來了,現在的手術很先進,做完後已可以活動,我可以照顧自己。」

「這麼大件事怎能得你一個在香港?我還是過來吧!」

「哇哇哇...」聽筒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嬰兒喊聲。

「哎啊...賢仔乖乖的...怎麼了?」

「妳還要照顧賢仔吧!如何抽身過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康復後再過來吧!」

「嗯...唉...好吧...你這侄子就是難搞!不對,你的房子都退租了,你要住在哪啊?」

「我暫時住在朋友家。」

「那好吧...唉!當初移民就應該全家一起啊!你就說放不下香港的事,弄得現在孤身一人!兜兜轉轉還是覺得一家團聚好點吧!想不到臨出發才遇上意外...」

「媽,我累了,以後再談吧。」



「幾經考慮後才決定走,竟然往機場途中撞車,到底是否天意呢?唯一肯定的是,你有我這個老友收留你,一定要感謝上天!」

這裡是劉志遙的朋友兼舊同事葉景霖的家,葉景霖一邊道,一邊對著廿七吋螢幕,在電子繪圖板上畫東畫西,那是一個廣告的故事分鏡。

「對啊,所以就讓我幫你分擔一點工作吧!」劉志遙邊說邊拿出他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和繪圖板。

「你不是為了逃離有無限工作而又一無所獲的地獄才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地獄又如何,都只是一陣子,看得見終點的地獄算不上什麼,就當來旅遊散心好了。」劉志遙輕輕笑著回答,然後握著筆在繪圖板上一畫...



每畫一下,便有一條黃色伸展化開,無數條的黃色匯聚融合構成了身軀,最後點一下黑色,在化開的灰黑色中靈魂也孵化出來了,有了生命的蜜蜂搖搖觸鬚,抖動翅膀,在青綠的草叢中緩緩飛行。

它回到了蜂巢老家,卸下剛採的花蜜,再看顧一下幼蟲們,稍微歇息一刻後,便再次振翅起飛,去採另一轉的花蜜。

它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轉,不過其實記得清也沒意義,反正永遠都會有另一轉,直至它再飛不起為止。

它明白這是它的命運,由出生那天就已經決定了,縱然不是它決定的,它唯一能夠決定的,是飛到哪兒去採它的花蜜。

它喜歡到森林南面那兒,雖然花朵稀疏,花蜜貧瘠,但勝在清靜舒服,讓它那不大的腦袋放鬆一下。

這裡雖然清靜,但還是有訪客的,這一次遇到的是一隻蝴蝶,長著一對黑底藍紋大翅膀,伏在一朵桃紅色的花上悠閒地吸吮著花蜜。

蝴蝶問蜜蜂這麼忙碌到底為了什麼,蜜蜂說其實它也不太清楚。

那不如跟我到河邊那兒看看吧,蝴蝶輕輕一躍從花上起飛,然後飛到蜜蜂身旁打轉。

蜜蜂感到眼花撩亂,它說河邊好像太遠了,它害怕回不了去。

蝴蝶說回不去也沒大不了,蜜蜂懂自己覓食,不會死;蜂巢沒了它也不會死,因為還有其他蜜蜂。

蜜蜂用它那不大的腦袋想了想,好吧。

蝴蝶再轉一圈便施施然地飛了開去,蜜蜂立即追趕上前,兩隻小蟲一同朝更南的地方飛去。



接下來的數天,劉志遙每天都有去醫院探望黃曉華。

劉志遙每次探訪都期望她已醒轉過來,可是每次的期望都落空,然後便是第一時間捉緊她那冰冷的玉手,確認那可能轉瞬即逝的餘溫是否仍然健在,即使確認餘溫尚在,他依然繼續握著,直到離開時才依依不捨地鬆開。

林姑娘說她已跟其他人交代過劉志遙是黃曉華的男朋友,而為了方便劉志遙也沒否認,當然他也沒乘機做什麼僭越的行為,就只是捉住黃曉華的手,有時左手有時右手,通常第二日便會換另一隻,感覺平均一點。

除了握手,劉志遙也有跟她說話,不過其實比較像他在自說自話,因為其聲量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

「妳為什麼會用那桌布呢?妳喜歡它什麼呢?」

「為什麼不選自由而美麗的蝴蝶,而偏愛渺小平凡的蜜蜂呢?因為它那拋開一切的勇氣?」

「妳去機場是為了什麼呢?有什麼旅程正等著妳呢?」

「妳的親人和朋友呢?」

由最初期盼著醒來,繼而開始擔憂,到了現在一星期過去了,額頭的紗布已撕掉,氧氣罩亦已除下,但雙眼依然緊閉著,連醫生也不清楚原因,劉志遙也逐漸被迫無奈地接受,她可能會一直昏迷下去的這個事實。

「妳為什麼不想醒來呢?」



「喂,阿遙,你真的撞車嗎?沒有事吧?」

劉志遙從聽筒聽到那曾經很熟悉,但已一段時間沒再聽過的嬌柔聲線,這聲線由耳朵傳入輸進大腦,再刺激其他神經,他彷彿再次看到那瀑布般的順滑黑髮,那嬌嫩欲滴的紅唇,那懂得說話的明耀雙眼,他還開始嗅到那縈繞不散的香奈兒香水…而這聲線跟以往有點不同的是增添了幾分緊張的語氣。

「你怎會知道的?」

「我看了景霖的面書說的。」

「這傢伙還真多事…其實只是很小事,妳不必特意打來問候。」

那嬌柔聲線微嗔道:「如果發生這種大事都不聞不問,是要生死不相往來嗎?我們雖然分了手,但還是朋友吧!難道就不能關心你嗎?」

劉志遙感到心頭一暖,可是這暖意過了一會便煙消雲散,畢竟這是一段以破裂和背叛告終的感情。

他簡約地跟對方講述了自己的情況,也聽到對方分享她的近況,然後他聽到了對方背後好像有一道男聲正叫喚她,她便委婉地道:「對不起,我有事忙了,之後再找你吧。」

道別過後,電話掛斷,斷線的嘟嘟聲響了幾回,像思潮的漣漪,把一些往事一波一波地從大海深處推回上岸,他嘆了口氣,把自己那邊都掛斷了,電話卻立刻再次響起。

是一個陌生而又有點印象的號碼。

「劉先生,我是XX保險的李先生,你的保險索償申請有一些資料遺漏了,麻煩盡快補回,否則批核的時間便會延長了。」

「嗯,我之後再補回吧。」劉志遙隨口回道,沒當作一回事,反正他不趕時間。



在醫院的物理治療室中,劉志遙那康復中的左手正舉著啞鈴,這時他看到林姑娘正向他走來。

「大畫家!你的手怎樣了?還畫得到畫嗎?」林姑娘朝氣蓬勃地問道。

劉志遙皺眉道:「什麼大畫家了?」

「別裝了,那些桌布是你畫的吧!我在面書看到你的專頁了,原來那蜜蜂和蝴蝶還有故事啊!」

劉志遙苦笑一聲:「那麼妳也應該留意到那專頁有多少人讚好吧。」

「啊…應該是宣傳太少的緣故吧!我覺得還算不錯啊!」

「我曾經嘗試尋找出版途徑,可是都失敗了,那些負責人的評語都差不多,大概就是畫工雖然是不錯,但是以蜜蜂和蝴蝶做角色不甚討好,故事也陳腔濫調,建議選一些較吸引和有趣的題材。」劉志遙說完又再次搖頭苦笑。

「那些生意人懂什麼藝術!放心吧!很快便會有更多人欣賞你!讓我幫你分享出去吧!」林姑娘繼續鼓勵道。

劉志遙卻彷彿想抗衡她的正能量,繼續洩氣:「沒用的,數字代表一切,我已經面對現實了。」

林姑娘見狀收起她的正能量和笑容,然後平靜地道:「所以你才這麼在意她?」

劉志遙頓了一頓,回道:「算是吧。」

「你待會會去看她嗎?」

「當然。」



一個月過去了,黃曉華仍舊深陷昏迷之中。

劉志遙還是每天探望黃曉華,他曾想過其實好像沒必要每天都去,但相反他亦想不出不去的理由。

他仍舊會捉住那隻玉手,慶幸的是,它已經不再蒼白,不再纖弱,不再冰冷,連那內在的餘溫也逐漸穩定,雖然這讓他安心不少,但他還是沒有放手,感覺只要繼續捉緊她,她就會越來越好,終有一日會甦醒過來。

劉志遙已很少跟她說話,畢竟話題總會枯竭,尤其是只有單向的對話。

他每天就只是看著黃曉華,專注地看著,然後竟然對時間有了新的體會。

他看著黃曉華的頭髮一天一天的變長,看著頭頂新長出來未被染色的黑髮越來越多,這本來平常不會特別察覺到的過程,如今卻像縮時攝影般在他面前快速播放,他確切地感受到時光飛快流逝的速度。

同時,當他聽著黃曉華的氣息輕緩地一呼一吸,看著她的胸膛平穩地一起一伏,他又感到無比的安寧,無比的和諧,時間也彷彿溫和起來,放下匆匆的腳步,在他們身旁徘徊不散。

「我會一直陪著妳,直到妳醒來為止。」劉志遙再次以幾不可聞的聲線道。



蜜蜂和蝴蝶一同飛到河邊,看到被陽光照射得波光粼粼的河面,看到清澈河水中暢泳的魚群,看到好幾隻蜻蜓攀附在河邊的小草上碎碎唸著,它們又越過小河飛到另一邊的森林,看到未見過的花草樹林,試到未嚐過的花粉花蜜,一切都是如此新奇。

夕陽西下,天色轉暗,彷彿一場舞台劇的落幕。

它們遇到另一隻蝴蝶,蝴蝶說,它要去追它了,留下一句抱歉便揚長而去,剩下蜜蜂一個待在漆黑一片的陌生森林。

蜜蜂沒有怪它,它很清楚它們是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由始至終它都明白,這是它自己一個的決定,要負責的也只有它自己。

它此刻感到迷茫,但不是因為它忘記了回去蜂巢的路,相反正是因為它還記得,它有信心能夠沿路回去。

繼續自由地冒險,還是回到老家跟大伙兒一起?選擇題令它那不大的腦袋感到苦惱,它不禁想如果能忘記回去的路便好了,原來有時有選擇也是一種痛苦。

去留之間,如何選擇?



「阿遙啊!你留在香港都快兩個月了,為何還不過來啊?」

「媽,我還要做物理治療啊。」

「你的手應該好得七七八八吧!剩下的轉介過來繼續做就行了嘛!」

「啊...保險那邊還未批核呢,那些文件很複雜的,還是先辦妥才過來較好。」

「哎啊真麻煩!還要拖多久啊?不是已決定好過來嗎?怎麼現在又好像依依不捨似的?」



「喂,你還想在我這裡寄居多久才走?」葉景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

「嗯...快了快了...」劉志遙支支吾吾的道。

「認了吧,」葉景霖眼神銳利地直視劉志遙,「你喜歡那女生!你認了,我就讓你繼續住。」

「別玩了!」劉志遙沒好氣道,接著又認真起來:「我只是覺得她孤苦伶仃,所以陪伴她吧,待她醒來我就會走了。」

「可你有否想過,她醒來後同樣孤苦伶仃啊!我建議你索性不要走,她醒來後一定很感動,感動得以身相許!」

「真的別玩了!」劉志遙這次真的動氣,「總之,我不會白吃白住的,只要她醒來後我便會離開。」



蜜蜂在漆黑森林中徘徊打轉,心裡猶豫未決亂作一團,這是它第一次不在蜂巢中過夜。

飛到累了,它隨意降落在一朵較大的花上歇息,身軀雖停下了,心裡的擾動卻久未平息。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金色的光劃破黑暗,穿透森林,照射在蜜蜂之上。

那是清晨的破曉,很美,很暖,蜜蜂從未感受過這種溫柔,這種安寧,它決定暫且把問題放開一邊,然後盡情享受眼前的光華。



這天,劉志遙如常地前往探望黃曉華,卻發現情況有點不同。

他首先看到病房門口站著兩個姑娘在竊竊私語,再走近點,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心臟停頓。

男人!有一個男人正坐在黃曉華的床邊!而那隻玉手,他每天都緊握不放的玉手,此時正被那男人緊握著,就如他平時所做的一樣。

而更震撼的是,黃曉華醒來了!

她仍臥在床上,不過雙眼已經張開,雖然看來有點迷茫和疲累,但從其眼神和張合著的嘴唇就確定她是清醒的。

她看來正跟那個男人在談話,可恨是他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談什麼,卻反而聽到前面兩個姑娘的對話。

「那男人好像是她的男朋友,他之前好像身處通訊落後的地方,所以一直都不知道她的情況。」

「不對!那麼每天都來探望的男人是誰啊?前度?第三者?不會是白撞的吧?」

劉志遙感到心虛,他要趁被發現之前離開現場,這時黃曉華好像也察覺到什麼,她嘗試舉起頭探看門口,劉志遙見狀立即別過臉然後轉身離去。

不可以被她發現!劉志遙驚惶失措地急步逃走,心裡就只是想著這點,到他的心跳再次跳動時,他已經步出了醫院的門口。

他回望高大的白色醫院大樓,竟覺得它變成了一塊碩大的墓碑,而那接近兩個月的時光,彷彿已被下葬在這個墳墓之中,這一刻他發現原來時間也會死的,而且死得意外,就如它的誕生一樣。

生死之間的鴻溝是無法跨越的,剛才的一瞥已是訣別,他已經不能再見到黃曉華,不能再捉緊她那柔軟的手,不能再聆聽她緩穩的呼吸,不能再感受那本來由他守護,到最後反而溫暖了他的心的那點餘溫。

他的心好像都死了。

這時電話響起,今次他記得來電的是誰了。

「劉先生,保險李先生啊,純粹通知你的索償已經獲批了。」

「好的,謝謝。」



在機場的客運大樓,劉志遙正坐在大堂中的座椅,看著林姑娘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

「喂!你說走就走都可以通知一聲吧!又湊巧我這幾天放假不知情況,幾乎就錯失了!」

「我一向都說等到黃曉華醒來後便走啊,不用故作驚訝。」劉志遙淡然笑道,他又說道,「原來我們已熟絡到專程送機的地步嗎?真是感動。」

「你省著吧!廢話少說,我是來送信的,黃曉華的信!」

劉志遙整個人呆住了,過一會才道:「信?什麼信?怎麼會有?妳對人家說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提過,是她主動問起的,她說感覺到在昏迷期間有人一直陪著她。嘩…真是感人!既然她自己都感覺到了,你也不會介意我將你的事告訴她吧!」

劉志遙感到臉上一熱,叱道:「廢話少說,信呢?」

林姑娘笑笑口地把信奉上,劉志遙連忙打開閱讀起來:「

阿遙:

我這樣叫你應該不介意吧。

首先真的很感謝你在我昏迷的兩個月期間一直來探望我,雖然我不太了解你的想法,畢竟我們素未謀面互不相識,但我不敢胡亂揣測當中的原因,總之真的很感激你。

如果沒有你,我可能真的昏迷不醒,甚至已經死了,這可沒有半點誇大。

詳情無法在此盡述,但其實我當時對人生真的感到很迷茫,所以當遇上車禍那一刻,又或許是正在昏迷的那段時間,我有想過,不如就此離開人世吧。

就在這去留之間,我感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捉緊住我,把我從死亡的深谷中拉回來,現在我知道捉緊我的人就是你了。

林姑娘說有你的電話,但我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唯有用寫信這麼老土的方式跟你道謝。下面寫了我的電郵地址,我們再聯絡吧!

曉華上

PS:我真的很喜歡你的畫!


「怎樣了?有沒有感動到哭啊?」林姑娘在旁問道。

「沒空跟妳說笑。」劉志遙微笑著道,「好了,我是時候入閘了。」

「咦?你還是要走嗎?我還以為你可能會留下來呢!」林姑娘訝異道。

「人家有男朋友的,妳在亂想什麼。」劉志遙道,「既然都決定了,就勇往直前吧!」

他背起背包拿著護照和登機證走了幾步,又回過來微笑著道:「而且,其實回來不用什麼特別的原因啊,就正如我這兩個月為什麼留下來一樣,不是嗎?」

(完)

10 則留言:

  1. 好棒啊!文筆,結構,故事都創新,高水準喔!
    小弟自問寫不到這麽好的文筆。
    如果開心得結局會更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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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嘩~ 謝謝欣賞!
      最近看多了文學作品,筆風是改變了不少
      但哲兄也太謙了,之前看你的《芭芭拉》有很多情節都寫得很有意景和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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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芭芭拉確實下了一年苦功提升文筆喔 :)
      其實結局是不是那護士有機會呢?看第二趟卻不能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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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看著頭頂新長出來未被染色的黑髮越來越多,這本來平常不會特別察覺到的過程,如今卻像縮時攝影般在他面前快速播放,他確切地感受到時光飛快流逝的速度---->這是很細緻的觀察,也是時光飛逝的側寫,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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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係好正。還有:
      “他回望高大的白色醫院大樓,竟覺得它變成了一塊碩大的墓碑,而那接近兩個月的時光,彷彿已被下葬在這個墳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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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冰冷手心中有些無法感受到的最後餘溫,正以一個無法以時間單位衡量的速度竄走,它可能一個世紀後還在竄走,也可能下一秒就消散無蹤.."
      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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